走过两条街。
在一个破旧的居民社区的巷弄口,高大葳蕤的悬铃二球木下,有一家福彩投注站。
这里人多,车少,道路窄,环境简陋,居民成分复杂,小商小贩聚集,外来务工者很多。
买彩票对很多人来说,是一项事业。
卖包子馒头的,早上收了摊,就来到彩票站,盯着墙上的走势图,可以研究两小时。
开五金铺的,一天到晚没几个客人,女人看店打孩子,男人就钻到彩票站里,不开饭不回去。
三伏天,建筑工人们都是晨昏上工,其他时间闲散晃荡。
彩友们就成群结队,组团来。
有人打着赤膊,高谈阔论,分析下一期的大奖号码。
总有脑子好的聪明人,张口闭口,引用历史数据,甚至能以自己的语言体系,建立一套朴素的数学模型,说得头头是道。
郑夺隔老远看了一会儿,暗道佩服。
小学都没毕业的人,到了这里,人均数学教授。
他不着急进门,就在马路对面的树荫下等。
等人少了再去,尽量少干预任何事。
熙熙攘攘的人群,在大红色招牌下面进进出出。
他们的过去和未来,毫无保留地呈现在郑夺的眼前。
果然有扒手!
多达三个。
郑夺看着那扇小门,面色漠然,心生感慨。
“这么多人里面,就没一个将来过得称心如意的。
“有人花了几千、几万,买了一个又一个暴富的幻梦,全都破灭了。一辈子中的最大奖,也就两百。
“呵,那人中过三千!
“我这辈子是不愁钱了,全世界的金融系统,都是我的取款机。
“今天,要不要取个小目标出来?”
他在思考人生的时候,三个贼先后得了手,陆续出来了,快速消失在转角。
里面被偷的几位,依旧煞有介事地预测着下期的号码。
“你们看,蓝球哇,都十期没出过小数了。从走势来看,这一期,肯定是小数。我打保票,不是3、4,就是7、8。”
“那红球呢?”
“红球哇,红球从9选起,然后到14,最大的30,另外三个……”
“哎哎哎,9是上期才出过的,这期又有9,为啥子?”
“你懂个锤子!上期出过算啥?要看长期线的嘛!来来来,我拿笔算给你看……哎?我笔……不是,我滴钱——呢?天呐,我滴钱——遭偷逑咯!”
“啥子?有偷儿?”
“哎呀,我的钱也被偷了!裤兜都被割开了,你们看!”
“哪个龟儿子偷老子,给老子滚逑出来!”
“教授”们终于发现了人生最最悲惨的事——人还在,钱没了!
小店里炸开了锅,顿时闹腾得不可开交。
所有人马上检查自己的钱和彩票,被偷的不在少数,衣兜、裤兜都被割破了,人却没感觉。
他们骂街骂得震天响。
周围的商贩和居民,踮着脚,伸长了脖子,竖起了耳朵,交头接耳。
一人大声咆哮,把柜台玻璃拍得梆梆响,“老板儿,钱是在你店里被偷的,就是你的责任!偷儿跑逑咯,你就该赔钱!”
另一个抬手指着老板的鼻子,喷着唾沫,附和道:“对!你要是不赔,老子砸了你的店,打死你狗日的!”
老板是个胖女人,面对一帮穷凶极恶的糙汉子,千夫所指,竟丝毫不输气势。
她噌的一下站起来,也“啪”一声拍在柜台框沿上,勇猛地回嘴:“凭什么?
“又不是我偷你们,我有什么责任?
“自己管不好自己的屁股(兜),丢钱赖我,中了奖呢?分不分我?”
众人七嘴八舌,“同仇敌忾”。
“你莫抵赖,你开店,就要防贼进来,客人丢东西,就是你的事!”
“偷儿是不是你养的哦?这叫啥子?监……啥子盗!”
旁边有个没文化的,疑惑地接茬,问:“磨剪子……戗菜刀?”
前面那人一巴掌呼过去,骂道:“傻儿!打个卵的岔!”
一帮彩民,不管被偷没被偷,诉求只有一个,赔钱!
眼看吵得越来越凶,群殴砸店不可避免,血染白墙也不是不可能。
女老板猛一下从地上抄起一根铁棒,狠狠往旁边墙上一砸,当即敲出一个拳头大的坑。
墙上的涂料和灰泥,像霰弹似的溅射出来,打在几个人脸上、脖子上,彰显出一个女人的暴脾气。
她终究是没舍得砸自己的柜台玻璃。
“以为老娘是软柿子,好捏是不是?都给我滚!要么报警,要么自己抓去!在我这里耍狠,我喊一帮兄弟,砍死你们信不信?”
女老板显然是外地迁来的,南方普通话口音浓重。
她狠狠颤抖着脸上的肥肉,虚晃了几下手中的铁棒,总算是镇住了面前的无赖。
男人们安静了一会儿,自认倒霉,开始陆续散去,小声地骂着各种脏话,句句不离下三路,还朝地上吐口水。
有个四五十岁的,继续赖着,坐在地上哭闹,像个泼妇,把别人吐的口水都抹匀了。
老板用铁棒敲地板,厉声问:“你是不是个男人?”
男人拿后背撞墙,流着泪说:“我遭偷了三十多块啊,一个星期的伙食费啊!老板儿你行行好……”
“我行你妈!你每个月花三百元打水漂,连五元都没中过,怎么不哭呢?
“丢了三十就跟我哭穷,别人抢你,你抢我是吧?滚!”
那家伙爬起来走了。
五金店的男人,劝女老板消气,三句不离和气生财。
郑夺又等了十几分钟。
警察来了,例行公事,简单询问了下情况就走了。
这种案子多如牛毛,根本没法查。
这下,他可以进去了。
“和气生财?他们跟我和气了吗?要死!谁赚钱容易?几十个大男人,欺负我一个女人,脸都不要……
“靓仔,要点什么?”
正说着,赚钱容易的主,这就来了。
郑夺蹚过马路,走进彩票站。
一进门,就见老板娘热情地冲自己打招呼。
那一张吓人的母夜叉脸,瞬间变得笑容可掬、亲切友好,仿佛之前的激烈冲突,从未发生过。
这位女老板,不过二十几岁,嗓音甜美,说话好听,见到年轻男子,就叫靓仔,女的,都叫靓妹。
但她本人,一点都不靓。
又矮又胖,一身肉,颤悠悠,皮肤也偏黑,不好看。
她披散着一头长发,尽量把脸遮小一点,但没用,实在是又大又圆,像个月饼。
脂肪把眼睛挤得只剩一条缝。
鼻子像是手工很笨的人,用泥巴捏的。
没捏好,一赌气,用手指在上面狠狠按了一下。
所以,鼻梁特别矮,鼻头很扁平。
嘴唇也特厚,还有些龅牙,使她的嘴向前凸出得厉害,超越鼻尖非常多。
尽管相貌丑陋,她待人的热情劲儿,还是让人忍不住想要回应她的微笑。
郑夺看她一眼,立刻就读取到了,今晚将会公布的,本期中奖号码。
他点了点头说:“买彩票。”然后随便扫了一眼柜台和四周。
玻璃下面,有香烟和小零食,旁边有白色台冰柜,后面靠墙,是彩票选号和打印的整套设备。
柜台对面的墙壁上,右边一块黑板上,用彩色粉笔,写着上一期的双色球号码。
左边贴着一张很大的号码走势图。
他装作认真地看着那走势图,心想:
“1000元钱全投,单式500倍,25亿,可能吗?
“上辈子,新闻倒是报道过,有人买500倍票,想要清空奖池19亿,但是没中。
“我记得,双色球历史上,开出过三十多个上亿的大奖。
“最大的一个,是2012年的,57亿。
“我要是……恐怕不行!要是我真的买了500倍,恐怕号码会变。这东西,说不定有暗箱。”
“况且,毫无必要。
“就算没有暗箱,能中又怎样?全世界都是我的取款机,有必要一次性取出来吗?
“这么惹眼的事,还是不干为妙。
“买一注就行,区区一注,还不至于引发暗箱变动。
“而且,中了别人也不会知道是谁。要是买很多倍,周围人都会注意我。
“刚才那场面,也看见了,如今的治安,可不像二十年后。
“钱太多了,就是个数字。
“如果为了捞钱而捞钱,那就没意思了。那是钱的奴隶,和那个撒泼打诨的老男人,没区别。
“我都重生了,肯定不能那么过。
“金钱是我实现理想的手段,而不是目的。
“我一个高中生,想干点什么,400万足够起步了。”
“靓仔,你是学生吧?”女老板打断了他的思考,客客气气地笑着问,“高考完了,要上大学了吧?”
郑夺回过头来,没想到,老板的观察力倒是很强。
他礼貌地点了下头。
“考得怎么样?上哪个学校?”
“分数刚出来,还行。还没报志愿呢,不知道能上哪个学校。”
“能上大学真好!大学真的很大吗?”女老板很喜欢和他闲聊。
这是个真靓仔。
年轻帅气、五官分明,斯斯文文,透着一股迷人的忧郁气质,像故乡的海一样深沉。
“嗯,几千上万亩,几十万亩的也有。”
“哇塞!几十万亩,一个学校喔!你是不是骗我的?”
郑夺浅浅一笑,微微摇头,“真的。”
女老板毫不掩饰自己惊讶和神往的表情,乐得笑出声来。
“是不是越大的学校,学费也越贵?你想中了大奖,交学费喔!那你要上的大学,肯定最大咯!”
郑夺本以为,自己已经经历了足够多的苦难,世上在也没什么,能令他开心一笑的事。
没想到,刚刚重生,就碰到一件。
“当然不是。大学……如果是公办的,同一个级别、同样的专业,那学费基本都一样,差也差不多。”
女老板不是很懂,继续追问,大学还有什么级别?什么是专业?有什么区别?学费是多少?
郑夺不得不耐心地给她解释,伸手不打笑脸人,何况,这谈话也并不烦人。
两人一聊就是二十几分钟。
不知不觉,他发现,这个其貌不扬的女人,还真是傻起来可爱、狠起来威武。
好奇心强,说话时不时带点幽默,挺有意思的。
他暗自想到:“有趣的灵魂两百多斤,还真是!”
“我真希望你中最大的奖,上最大的大学,毕业以后,当我们樊阳最大的老板。当大官也好,把小偷全都抓干净。
“我就在我店门头上,拉个十米的横幅,就写……呃——大学生,中大奖,当大官,办大事。什么都是大!”
郑夺微微一笑,拿起笔,开始写起来,一边说:“借你吉言。我随便写五注吧,说不定就中了。”
他写下五组数字,4个烟雾弹,一个500万。
若以后真的需要更多钱,随时从股市、汇市里取,更保险。
他把纸条交给女老板,并从口袋里掏出10元钱。
老板接过纸条,但没接钞票。
一边操作机器,一边笑呵呵地说:“大学生,这张彩票我送给你,祝你一辈子好运气,将来干一番大事业!”
“一辈子好运?”郑夺稍稍一愣,大方地收起了钱,淡然道声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