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人自我囚禁得太久，年龄也过了不惑之年，就很难被一场谈话改变。
无论当时谈得多么直击灵魂、痛彻心扉。
但至少，郑国宝内心的牢笼松动了。
他自己继续呆在里面，麻痹自己不要紧，只要能放郑夺自由，就足够了。
现在郑夺可以逐步放开手脚，做自己的事业了。
不用过于担心，自己将来变成富人，却被父亲视为阶级敌人。
离入学的日子越来越近，李旭东在大荣厂的工作，就干到今天结束。
结了工资，总共一千两三百元钱。
这是一笔令人羡慕的财富，到了大学里，足够吹上一年的。
下班了，晚上请郑夺吃饭，他说去大饭店，郑夺坚持六元火锅。
郑夺不沾烟酒，只喝水、果汁或者碳酸饮料，即使为最好的朋友，也不破例。
李旭东劝了半天，最终还是放弃了。
“郑夺，你这些原则，是不是守得太严了，都有点……不近人情。”
“人情，必须以损害自己的身体为代价，才能换来吗？”
李旭东不好意思地笑笑说：“那倒不能那么说，就是……就是大家如果都在做一样的事，都损害身体，来迎合别人，唯独你不这么做，那不就不合群吗？别人就不和你玩，也不信任你，孤立你。
“你总有些事情，是需要别人帮忙的吧？可你都被孤立了，还哪儿去找人帮？这样的人，会遇到很多困难的。”
“你错了。这种行为其实类似于投名状，不是在迎合别人，而是在制造集体。每个人用一点牺牲，在表达忠诚。
“大家之所以需要这样，是因为个人力量薄弱，需要集体的力量保护自己、助自己成事。
“但时代正在改变，个人的力量在增强，而那投名状的方式，也在改变。不必强求。”
“不是很懂。就算你说得对吧，那你看，你就少喝点酒，只抽一支烟，应付一下大家，表示个意思，让别人高兴，你自己不也跟着高兴吗？
“稍稍牺牲一点点，就能换了融入一群人的大快乐，不值得吗？”
郑夺斩钉截铁地说：“不值得！”
李旭东万万没想到，他连这理由都能否定，而且脱口而出，有些震惊。
“快乐……都不值得？那……那活着还为了什么？人活着不就是为了开心吗？为了稍微健康那么一点儿，清心寡欲地多活几年，有什么意思啊？再说，又能多活几年呢？”
郑夺吃着碗里清淡的鱼肉和蔬菜，喝了一口白开水，心里说：“如果你也有机会重生，大概才会明白。”
他不想解释，但李旭东还在追问。
他不得不回应，但也只简单地说：“高中生物教得浅，如果你真有兴趣知道答案，到了大学里，找生物系的同学问问，快乐的本质是什么。
“然后你就会明白，快乐根本不值得追求，也追求不到。它是进化过程中，基因为了延续，而产生的一种生物奖励机制。
“奖励求生、繁衍，这好理解，但它也奖励好奇和冒险，这要难一点。
“换句话说，就是奖励主动找死。
“不管前者还是后者，所获得的快乐，阈值都会不断提高，持续的时间会越来越短，让你越来越难以得到满足。越难得，就会越想要，想要，就必须追求更大的刺激。
“你会上瘾，行为上，你就可能会走向极端。最终的结局，可能是一场悲剧。”
“啊？”李旭东张大了嘴，把手里的啤酒瓶停在了空中，他马上联想到很多让人上瘾后，不断寻求更强烈刺激的事情，似乎都不是什么好事。
包括极限运动，也包括对金钱、名利的追逐。
似乎，还真是郑夺说的那样。
他难以理解地问：“既然有可能出悲剧，那为什么会进化出这种机制？不是优胜劣汰吗？几亿年，都没淘汰掉，这说明什么呢？”
郑夺摇头，“表面上看，快乐是在奖励个体，但纵览全局，奖励的是整个物种，甚至所有生命。从生命诞生之初，直到现在，个体从来都是被牺牲的。
“基因突变，只有几十亿分之一的几率，诞生有利突变。生物的冒险探索行为，绝大多数都是万劫不复。
“但正是这些失败个体的牺牲，换来了群体的延续，甚至可以说，是永生。”
“现在，你还觉得，快乐值得追求？人活着是为了开心？
“那你就等于在说，活着就是为了牺牲自己。”
“我靠！”李旭东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，大声感慨，“我靠！我靠！”
他的人生观、世界观，被颠覆了。
不论接下来，他是否仍会屈服于生物的原始本能，继续抽烟、喝酒、沉迷游戏，做更多损害健康但是快乐刺激的事情，
至少在这一刻，他有种幡然悔悟的惊悚感。
此时此刻，在小县城的夜市街边、苍蝇盘旋的地摊上，他看待郑夺的眼神，如见神明。
他呆滞了半晌，才吞吞吐吐地问出：“那——人活着，是为了什么？不快乐的话，”他左看右看，前思后想，皱起眉头，怎么也想不通，继续问，“还有什么意思？”
郑夺摇头，“我也在找。”
这个问题，连这个重生者也无法回答。
他实话实说，确实在找。
重生以来，所做的一切，其实都是为了寻找这个答案。
李旭东面对碗里的浓油赤酱，仿佛失去了兴趣，可他再闻一闻、品一品，马上又恢复了大快朵颐的欲望。
这下子，原本快快乐乐的酒肉享受，变成了一边充满内疚和自责，一边继续享乐。
他突然间明白了，自己正被欲望驱使着，但他无法摆脱，因为纵欲的过程，太爽了！
郑夺看出了他的煎熬和挣扎，轻轻一笑，说：“别想了，你喜欢怎样就怎样吧，每个人有自己的活法，你心甘情愿，就去做。
“这些话，你问我，我才说，只是向你解释我自己的活法，而不是给你的建议。
“别受他人左右，也别左右他人，自在最好。”
李旭东大大松了一口气，感觉心安理得了，继续高高兴兴、吃吃喝喝，但不再把自以为好的东西，强加给郑夺。
“我一直想问你，你以前说带我赚钱，不是指做暑假工吧？是不是有什么赚大钱的门路？”
郑夺轻轻点头，“让你在大荣厂干活，是当时偶然想到的。正好，也让你体会到了赚辛苦钱的感觉，对金钱的态度、花钱的节制，也发生了变化。但这是无心插柳，不是我的本意。”
李旭东兴趣浓厚地问：“那你的本意是什么？不用辛苦，就能赚很多钱？”
“你听说过《传奇》吗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