魏锋若有所思地说：“你是说，我们全都活在……文学作品中？”
他口中的文学作品，泛指小说、传记、散文、诗歌、历史、影视片、舞台戏剧等一切以语言为工具，以文字为形式的思想产物。
娄瀚皱了皱眉，面色凝重起来，陷入深沉的思考。
这话要是从随便一个路人口中说出来，会被当成无稽之谈，但在今天这个场合，意义就不同寻常了。
刁绮作为一名资深的大刊编辑，看过的幻想类作品也不少，类似的思考也不是没有过。
就比在看电影《黑客帝国》风靡时，无数影迷都在调侃“你选蓝药丸还是红药丸”时，文学家、哲学家和科学家们，也不是一点都没往这方面想。
世界有可能是虚拟的吗？
证据呢？
有人说，宇宙存在最小单位，而不是连续的，就是证据。
因为无穷大问题是无法计算的，无限精细的虚拟世界需要无穷资源，是无法人为构建的。
宇宙这么大，光速作为一切速度的上限却这么慢，就是证据。
这是为了把虚拟世界中的人牢牢限制在其中，让他们无法得到全部的信息，无法看见全貌，也就无法看见真相，永远出不来。
……
她明白了，郑夺举出夏小溪父母听信谣言和原始人创造神仙的例子，是想表达，构建虚幻世界，其实非常简单，一句谎言、一个新概念足以。
骗过人脑就行，谎言、催眠、视觉假象，哪怕仅仅是说了个不明其意的新名词，其实都能做到。
夏小溪父母所受的蒙蔽，只是人脑受困于虚幻牢笼的千千万万个例子中的一个，就在身边，每时每刻都在上演。
假如整个世界全是由谎言构筑的，那不就是黑客帝国吗？
她问：“郑夺，你《师兄》一文表达的核心，是真相不可抵达，那现在，你是说，看破虚幻，抓住真相的根本，在于语言本身？”
郑夺回答：“是，也不是。我是想说，在于思想的不断超越，而语言是思想的工具，又倒过来成为思想的牢笼。”
娄瀚点点头，“和演讲、报告、新闻相比，文学创作应该更主张虚构，并且强化幻想的能力。我也是这么认为的。”
魏锋说：“嗯——郑夺，且不说纪实文学，就是一般的写实主义小说，实际上也都是建立在虚构的基础上的。典型人物形象和情节构思，并不是简单的重现现实情况。更不用说，还有各种非现实的题材和写作手法，这些都是在努力拓展人的想象力、创造力啊！”
“您说的没错。”郑夺表示肯定，但也有不同的看法，“我并不否认现实主义写作的价值，对多元化的现代写作手法也有一些粗浅的了解。只是我觉得，还不够。”
娄瀚接过郑夺的观点来说：“我这段时间反思了一点，好像也是。现在的不管什么文学，都有一个趋势，就是现实意义为王。如果一部作品没有现实意义，就会被当做空洞无物的臆想、毫无价值的文化垃圾。”
魏锋皱起眉头，觉得理所当然，又开始怀疑，问：“老娄，难道不是吗？”
娄瀚摇摇头，“不好说，我也没想明白。郑夺，你是怎么想的？”
郑夺说：“如果基于现实，局限于现史，人类的理性最多只能了解到这个世界的百分之三，剩下百分之九十七，是注定无法再探知了。无论科学怎样进步，技术如何发达，无论是过一万年，还是一万亿年。这点，各位老师，已经知道了。”
三人点点头。
刁绮问：“对，按照物理定律，理性的力量总会有个边界。你的意思是，人的思想，有可能超过这个边界？通过文学想象吗？”
郑夺问：“您知道《午夜凶铃》吗？”
魏锋、娄瀚面面相觑，疑惑的表情说明，没听过。
只有刁绮点头，“一个岛国拍的鬼片，我看过。”
“原著小说，您看过吗？”
刁绮笑着摇头，“类型小说，我们一般都不看的，更别说这种吓人的题材了。”
“其实《午夜凶铃》是一部非常优秀的科幻小说，剥开它的洋葱皮，内核其实说的是虚拟世界。”
三位大作家对虚拟世界这个概念还有些陌生，在笑与不笑之间寻找表情上的平衡。
郑夺简短介绍了一下《午夜凶铃》四部曲的完整剧情，然后问：“三位老师，你们凭什么肯定，自己生活在一个现实世界里？现实和虚构，到底该怎么定义和区分呢？
“你看见茶几上的杯子，摸到它的触感和硬度，还感觉到杯子里的茶水烫手，所以就是真的吗？
“如果给您的大脑接上一套刺激设备，所有这些感觉都能一比一地还原出来，你又怎么知道手上到底有没有杯子呢？
“更极端一点，您怎么知道自己有没有手，有没有身体呢？
“这个思想实验，叫‘缸中之脑’。
“其实不光只有科学家会做思想实验，所有优秀的虚构类文学作品，都是一个个有趣的思想实验。
“我有时想，人类为什么会去想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？仅仅是为了讽喻现实社会，或者好玩？
“这个问题，我也不知道答案。
“但是我想，怎么证明我们所身处的整个宇宙，有可能不是真实的呢？这个答案倒是确定的——无法证明。
“我们身在系统中，受到数学和物理规律的限制，受到哥德尔不完备定理的限制，无论如何，也无法直接证明。
“但是，或许能间接证明。
“那就是通过我们的努力，在我们这一层‘现实’中模拟出一个和我们所处环境一样的，足够真实、难以区分的虚拟世界。
“但这个太难了。退一步也行，就是制造出一个不低于人类智慧水平的人造智慧体。
“而这个过程，必然需要强大的科技，更需要强大的智慧和想象力。
“智慧，或者说思维能力本身，说不定就是直通这个世界之外的力量。
“假如世界真的是虚拟的，那么也只有虚拟的力量，才能超越数学和物理的限制，不仅触及那百分之九十七，甚至可以飞出这个宇宙。”